人间送小温

文/

鲍海东 中国金茂 南京国际战略运营部

我闲了看汪曾祺,瞎想,想到什么都可以;忙时也看汪曾祺,不想,什么也不想

汪曾祺的书我都读过,且从未束之高阁,只扔在沙发茶几,或者随意哪个角落,想起来就会翻一翻。

这是因为汪曾祺这人确实有些雅趣,而且比起“雅”来更偏向“趣”。读他的书不晦涩,不需要翻遍典籍看作者又引了什么典,只需要懒洋洋横躺在沙发上,翻过一章就似随意瞥一眼窗外的春色。

小时候总觉得他太淡。这个人写什么都像流水账,看似说了一件事,说完以后什么都留不下。不过那时我还是少年,满心满意都是金古梁温黄,一本语文书下喜滋滋地藏着武侠小说,恨不得一下课就冲出去为人间除害。

后来年纪再大了些,便懂了汪老的雅趣难能可贵。

他写捡枸杞子,一对老夫妇边斗嘴边捡,哪里是为了泡酒明目,就为了玩儿!应了僧德祥所说:“一生心事只求闲,求得闲来鬓已斑;更欲破除闲耳目,要听流水要看山。”于是汪老感慨,这对老夫妻一定乐于人生趣味,不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吵嘴,真好啊。

人总是年纪渐长才想求闲、求趣,而这也证明年纪越大,举重若轻越难。说起来,“举重若轻”这词实在好,我早过了背词语释义的年纪,身上背负太多东西,视若无物是不能的,却仍是盼望若轻。

汪曾祺便有举重若轻的本事。我仍记得那句寥落的“玉渊潭的槐花落了”——刚刚熟络起来的养蜂人又要辗转他地,无论是奔波或离别都让人感到沉重,但汪老从来不说,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句“玉渊潭的槐花落了。”看似无比寡淡,实则是“却道天凉好个秋”式的内敛,细品之下,那种让人空落落的惆怅感不曾轻了半分。

我喜欢举重若轻的汪老,也喜欢“清馋”的汪老。

汪曾祺笔下的食物和蔡澜那类老餮笔下的食物是不同的:他写民间食趣,说的是四方食事,并不高深,俱是街头巷尾有的菜,一块豆腐一块米糖都可以入文。

不须翻阅,我都晓得他哪一章哪一节说的是炒米糖,无他,因为这是我二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吃食。

看汪曾祺写吃的东西是会饿的,这人就单单用白描说泡炒米糖吃。我嗜甜,年少时牙齿老坏,却依旧贪吃,于是我妈只允许我泡来吃,看一块四四方方的米糖在碗里慢慢融化,将白开水染成红糖颜色,入口俱是香甜。后来我也吃过街头巷尾许多家的,再无年少时的滋味。

可我看汪老写炒米,舌尖便有那股甜劲。文字能带你重温记忆。

《人间草木》写了汪老眼中的西南联大。恰巧,我最向往的大学就是西南联大,可我最不想去的也是西南联大。但凡百度一搜,关于西南联大不外乎两种声音:一则是“我们是否神化了西南联大”类的毒鸡汤;二则是“西南联大只有一个”的伪文青。

汪曾祺笔下的西南联大通透又有趣,我想是因为“这个老头儿,即使在倒霉的情况下,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放松,很有味儿,还带着一点幽默,真是不可救药。”

他闲语列了许多师生轶事,我偏偏喜欢那篇名为“新校舍”的。汪先生讲他读书不认真,特别不讨皮名举与朱自清老师的喜欢。但他话一拐,又说大多数西南联大的老师都很随意。冯文潜说“吴山点点头”消却了许多“点点愁”的寥落,不单单是汪曾祺一直记得,我也一直记得。他也写在课堂上高歌,写不论哪首词都捡起就讲,说在闻一多的课上抽烟也不碍事。

因而我也记得他说的——“最主要是自由”。

汪曾祺写闻一多,末了说西南联大学生鉴别的标准是:不怕新,不怕怪,而不尚平庸,不喜欢人云亦云,只抄书,无创见。离校多年,我不敢说这应当是学者的标准,我反倒觉得这也是为人处世的标准:不尚平庸,不无创见。

但我亦不怀恋西南联大,许多满腹经纶的文人被战争赶到西南一隅,于这个国家,于文化传承来说,不是什么幸事。但他们的学生又何其有幸,听得许多论调,明白多少事理。

这本书前几章写的都是物,是景,是吃食,但最后一章却悄悄落笔写人,我反复看的也就是这章,大概是因为这个世间总是情最动人。不过再想,前几章又何不是说情呢?一草一木,皆是人间情谊。

但是汪曾祺不说,他也没说什么故事,也没说什么寓意,就老老实实地写草木。末了你想再深究,那个老头儿就狡黠地笑,说我没有呀,我只是随便写写,你看了什么想了什么,与我全没有关系。

越年长,我就越喜欢这样的浅浅淡淡的叙述。

你说了也好,不说也罢,于一个在浮世中行走、承载了许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慰藉,因为我可以随意去想,或随意去不想。

所以我闲了看汪曾祺,瞎想,想到什么都可以;忙时也看汪曾祺,不想,什么也不想。

草木总有情,人间送小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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